这是那手娟丽的字未能讲述的故事。
早秋,天方才有点凉意。
晨露从疏水的叶片下滚落,砸到了丛中蚂蚱退去的旧壳。
高阳挂在晒谷场的正上头,脱粒机吐出稻壳堆成金色小塔,稻草人守望着农人们的方向。
河岸边的水平线上,一轮夕阳最后分享着自己的光与热,照出不知哪家灶台煨栗子的炊烟,漫出焦甜香气。
这个故事始于前来大荒的人影。
“你先等等,”夕打断还在念剧本的年,“你这三幅画面都不一样的,我要怎么画?你确定你读得懂这要干啥?”
年拉下墨镜没好气地摆手:“道具组不要质疑导演的最高指挥权。再说了,按原文读的,你不知道咋画就画三幅好了。”
她注视着手里的文字本想继续,一个念头突然击中自己脑海,让年一拍脑袋赶紧询问:“大哥,你们的戏拍好后有通知黍姐吗?她可是女主角。”
重岳捏着下巴回忆:“说一半时被令拉走了,她可能没听清楚,黍今天要回故居,你要不再和她说一句?”
年赶忙从帆布椅上弹跳而起,拉起外套就冲片场外跑去。
早秋的大荒城的确有些凉意,大风为年扫开一条落叶里的道路,飘舞在空中的枫叶艳得动人。
忙碌中的小镇的确就像剧本里写的样子,年虽然对里面的内容也是一知半解,但故事的情节既是自己喜欢,也能让总和自己较劲的夕接受。
所以对于这次的新电影的拍摄,自己可能说是下足了功夫,从选角用人(虽然基本都是家人),到场景布置(虽然基本都是照着取样),力图都和剧本里一致,以好顺带获得今年的金鳞奖。
“结果女主角先给跑了!”
年在田野间狂奔,一路风尘滚滚。
路边的少女疑惑地看向自己:“欸,小年你跑这么急要去哪?”
“找我姐呢,没空搭理你!”
年只顾向前从冲刺,全然没看清脚下的路,踩着水泥路上的一颗石子便双脚打了个踉跄,猛地撞在树上。
眼冒金星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从身后缓缓出现。
黍眨着眼歪头凝视自己:“这也是你电影里的桥段吗?”
年尴尬地晃了晃脑袋:“肯定肯定,你觉得好不好笑?”
对方认真地低头思考,左歪歪右倒到,食指抵在嘴唇上,看得出来的确是明知不好笑还想说得不那么直白。
“好吧黍姐,想不出来就别……”
“我觉得你更好笑点。”
黍诚恳的眼神和高情商回复让自己一时语塞。
好像比直说不好笑更伤人心……
“欸对了,黍姐你怎么知道我要拍电影?”
对方很自然地眨了眨眼睛:“早上大哥和我说了,你又这么着急应该是还在拍吧。不过……相机呢?”
年一把抓住四处张望的黍:“那种小事先放一边,我先郑重地宣布,你就是我的女主角了。”
长长的睫毛茫然地一扇一扇,黍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幽幽地比出剪刀手。
“你不用这样努力回复我的,真的。”
“但你说女主角……”黍茫然地问向年,“我也不太会演戏,让我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。”
“这很简单,你只需要——”
咚!一击重锤砸在年的后脑
年捂着脑袋猛一甩头,就看见一脸严肃的夕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囔囔着:“你干嘛!”
“怕你说错话…”夕无视了年看向黍:“黍姐,这里就你最成熟,所以那种久经风雨的凄凉感大概只有你能演出来了。”
黍撑着下巴:“凄凉吗……那是什么感觉?”
“就是——”
咚!
夕冷静地思考措辞:“那种经历过很多事,所以总感觉遗憾的孤独感吧?黍姐可以回想发生过的事。”
“哎呀你这不行,这么轻飘飘地讲是不能调动演员情绪的,根据五步表演法得——”
咚!
“我这次只是在讲理论上的事啊!”
夕白了一眼捂着脑壳的年,又是握着拳头重重一锤砸下去。
咚!
“好啦好啦,反正我dps400不到,又疼不到你。”
黍惊讶地捂嘴:“小夕你在说什么成人的话题啊。”
夕拍了拍手,将两人的视线转向自己的身后:“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,大家都会来帮你的。”
重岳背着半昏迷的酒蒙子打招呼,阿米娅含蓄地挥了挥手,而一直神秘的博士则是非常开心地比了个大拇指。
“我算是知道她那手势是和谁学的了。”
咚!
如今的大荒城要怎么找到凄凉的氛围呢?
秋叶瑟瑟,但如今的自己却怎么都找不到以前见物伤怀的感觉了。
黍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一边欣赏风景,一边尝试找到夕所述的情感。
金秋暖阳,见证着小镇这些年的变化。
无人机从头顶掠过,飞回远处两位年轻天师的身边,农业重工在田野里轰鸣,卷起地上的秸秆垛运向看不见的地方。
河埠头的捣衣石,如今沉在淤泥里,石拱桥上的路人热情地对黍一行人打着招呼,询问扛着摄影机的重岳是哪个片的剧组,夕把神采飞扬的年的嘴捂上,令则是闻着了对方身上的酒糟味,打着哈哈,拿着滑稽的理由想去做客品酒。
目送没有正形的大姐与路人勾肩搭背走远,黍听见博士在和谁解说的声音,回过头去,阿米娅露出孩童般的好奇眼神盯着河中的潜鳞。
他们……是不是正像是曾经的我们?
有趣、怀念,最后都纠缠成略有遗憾的思愁。
黍听见小兔子开心地鼓掌声,便再次向故居走去。
老矮房的砖墙上,深红色的爬山虎染出了一副晚霞的画,前院的小篱笆不知为何换了新,黍将钥匙插入蒙尘的门锁中。
“咦?怎么好像转动不了。”
黍疑惑地更大力气扭动两下,可这把钥匙似乎已经不匹配这个门锁了。
她转过身向其他人解释,可却看见博士引导着阿米娅操控手中的终端,很快小兔子就捧着手机向黍展示搜索到的画面——地图显示此地是另一个人的故居。
是那个自己熟悉的名字。
阿米娅略带遗憾的安慰自己,但黍其实未尝不能接受这个原因。
自己一家若是死了,一切存在的痕迹都会消失,离开大荒城的那一天,朋友、学生、同事都只觉得自己眼熟,自己的房子不再属于自己,反倒才是情理之中吧。
“谢谢你阿米娅,可我不会觉得难过的。”
小兔子的表情混杂了理解和担心:“虽然黍小姐散发出的情感并非悲伤,可……”
黍温柔地揉一揉小兔子的头:“这个名字,是属于我亡夫的。你看看这里,虽然久未打扫,但并不显得破败,虽然换了门锁,但大概也是出于保护的心理吧。大家这么在乎这栋房子,我怎么会难过呢。”
小兔子环顾了一圈后很大力地点头:“嗯,一定是您说的这样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黍不太自信地开口,“虽然我不太懂电子设备,但能在地图上被标明住户名字的地方,应该都说明这个人很有人望的吧?”
“是的,他一定是大家心里很好的人。”
“是啊……一定是这样……”
秋风微凉,秋日微暖。
鼻尖酸酸的,不是因为悲伤,却也不是因为开心。
黍抬起头问阿米娅身后的夕:“我感觉…可以试着演一演了。”
年与夕面面相觑,却一致地回复:“还得再找找感觉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难道她们想要的情感不是这样的吗?
在黍的疑惑中,一行人决定暂作休息。
她也就在这时,不经意间找到了藏在树后密语的两人。
“要不还是随便拍拍好了。”
“嗯?你不是还挺在意得奖的事吗?”
秋风吹起了年的前发,惊讶的夕久违地看见她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,就连偷窥的黍也一样吃惊。
这个妹妹,不是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吗?
“因为…”年无神地盯着地面,“我怕黍姐真的伤心起来,一直现在这样应该也挺好吧。”
“可我们不就是要让她哭吗?”
夕凝重的表情让黍也觉得陌生。
黑发的少女皱着眉毛说:“虽然黍姐总是一副平静的样子,难道你觉得失去家人的她会什么悲伤都没有吗?她只是把泪水憋在心里,会把自己憋坏的。这次拍电影,就是最适合让她哭出来的机会。”
夕的声音越讲越大,发觉自己情绪激动的她,抿着嘴唇缓缓低下头,一样无神地看向别处。
“可你不也不敢告诉她,要演的是个失去亲人的角色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敢才打的你。”
“呵,”年摇了摇脑袋,“要是我敢也不至于借着这次才来找她……”
夕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总不愿承认的姐姐。
“话说你有没有想过,她真哭了,还会不会配合着拍电影?”
“就算是不拍了那也赚了。”
黍没有继续多听,最后瞄了一眼沉默中的妹妹们后悄悄走开,明明是为了自己,在烦恼的却是她们。
她像很久以前那次一样,将秘密压在心底。
我是不是真的把泪水憋在心里?
黍反问自己,可只能感觉,每每想到他心底就会瞬间空落落的,但也仅此而已。
她找其余三人汇合,告诉他们自己想先独自去的地方,阿米娅欣然回应,大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博士则是沉默不语,一如既往的很少说话。
距离这里较远的小土丘上,能闻到各种植物的清香,黍有点茫然,记得这里曾经并没有那么多丰富的气味。
“或许是因为季节变了吧。”
现实用另一种感官回答了黍。
金橙的树林间,有一棵居然满枝赤红。
不同于其他树冠上翻涌的秋光,眼前这棵不算粗壮的橡树却撑着三千红绳结,强风吹拂,便似霞光中的红蝶飞舞,姗姗落下,垂于树梢,亦像鎏金林海的绯色涟漪。
震撼中的黍走近了些,之前草草埋的衣冠冢如今看不出痕迹,自己挂上的吉祥结,也融入成这树梢里的一角。
“这到底是……”
窸窸窣窣…
有两个轻轻的脚步出现在身后。
黍回身过去,是男女两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好奇地走了过来,活泼的男孩牵着恬静的女孩,前倾身子问向自己:“姐姐你也是来这祈福的吗?”
黍笑了笑,半弯着身子平视男孩:“我只是过来看看。不过这里现在是你们的许愿树吗?”
“这里一直都是呀,”男孩傻乐着指向树冠,“你看这里绑了这么多个结就能知道吧。”
女孩挠了挠脸颊小声地说:“可惜就是有些已经拆下来了,说怕把树压坏。要是你能看见几个月前的样子就好了。”
“那为什么又选的是这棵树呢?明明这里还有很多一样的树。”
女孩被问了发蒙,看了看旁边的男孩,男孩起初回复得还语无伦次,但第二次复述后就流畅起来:“因为有人看见这棵树上挂着个绳结,就想起来以前有个老师教过他怎么编,就学着也挂了个,后来…后来……反正就变成这样了。”
黍仰望着树梢上的一个个绳结,通过自己的能力,有的能望出怀念,有的能望出求助,还有的则是人们朴素的愿望——希望有人能被记住。
无数模糊的画面都指向了对同一个人不同的情感。
“那……”黍低头愣愣地问向男孩,“这绳结不是他发明的,他也只是个教授的老师,为什么大家会以这种形式缅怀他?”
活泼的男孩此刻无助地挠了挠头看向女孩,懵懂的女孩并不像是能回答出这个问题,黍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问对方这么奇怪的问题,甚至这个问题本身就有一个合适的答案。
因为第一个这么做了,别人都跟着效仿而已。
这是黍自己做出的答案。
“或许……就是因为是他教给别人的?”女孩不自信地挠了挠耳根接着说,“别人会了又没教大家,他愿意教,大家自然就比起别人,更怀念他吧。”
呜……黍的喉咙里发出堵塞的气音。
黍现在的心情复杂,也不知自己是陷入了什么情感,只感觉自己嘴部的肌肉逐渐拉平了嘴唇。
那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“对了姐姐,你是从哪里来的?”
男孩的疑问让自己猛地抬头,吃惊中不知如何回应。
“我……”黍感觉鼻尖酸涩,“我很久以前来过这一次。”
“难怪你不熟悉这里,我还知道很多关于那个老师的事情,要我和你讲讲吗?嘿嘿~”男孩开心地摇着身子。
迁徙的鹤群掠过树冠,翅尖染了绸光,恍若衔着万家祈愿飞向云端。
因而有些故事总能得到流传。
——色衰的男人微笑着看向窗外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”
太阳再不像刚来时那样灿烂,静候在地平线上,翻起鱼肚白来,使得晚风偏凉。
黍低头走向广场上等待自己的一行。
神色紧张的年与夕率先发现了自己,捧着手里的袋子就跑向黍,可夕走得晃晃悠悠,没几步就要小停一下保持平衡。
更奇怪的是年居然没有调侃她的意味,只是露出尴尬的笑颜闷头冲到自己面前。
“黍姐,都这么晚了,也饿了吧?我这里买了……”
年低头掏出袋子里的零食,一样一样地向自己展示,此时夕也终于抵达,气喘吁吁地着急开口:“呼——你个呼——真是呼——”
黍轻抚着夕的后背:“慢点说慢点说,先喘口气吧。”
“我这呼——”
涨红着脸的夕还是没有罢休,捧起袋子里的饮品对自己展示,用疲惫的眼神示意黍拿去。
“很感谢你们这样,但是不是太着急了点,怎么了吗?”
两对心力交瘁的眼睛相视交流,年点了点头忐忑地说:“我…我们…发现了你的脚印,我们偷偷谈的话,你……都听见了吧?”
“不对,”黍坏笑着眨了下眼,“但是我听了中间一段。”
刚放松下来的两人瞬间神经紧绷,夕连气都不喘了着急地连问:“哪一段?!哪开始的?!哪结束的?!”
黍轻拍对方的后背:“安心吧,有这么为我着想的妹妹我开心还来不及呢,怎么会介意啊。”
看了看姐姐,看了看对方,长叹一口气后两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。
“不过电影可能是演不了了,”黍浅笑着说,“上次拍我就没演好,这次你们又要求融入情感,感觉摸索了一天,还是和你们想要的不一样。”
哒哒哒身后传来胶底鞋的走路声
“黍小姐,”阿米娅依旧是面带阳光笑容,“大家顺路还买了点东西做礼物,我想送你的是蜂蜡唇膏。”
看见双手递出礼物的小兔子,重岳也翻找出衣兜里放着的两本黄皮书籍:“虽然不太懂这书为什么叫《灵枢》、《素问》,但店员根据我的描述推荐这本,喜欢小黍你能喜欢。”
众人被急促的跑动声转移视线,从而关注到从广场的北边跑来的令,顶着酒醺的红脸,晃着手里的瓶子。
年不悦地双手叉腰:“这个酒蒙子不用说都知道是啥了。”
“我爱喝果酒的哦,”黍背着手微笑,“那个玻璃瓶子看着也像是。看来我们一家都很熟悉我的喜好嘛,啊,阿米娅的礼物我也很喜欢。”
小兔子害羞地憨笑着,催促旁边的兜帽人也把礼物拿出来看看。
“我一开始就给了啊。”
博士双手插兜,除了他和开始缓缓走过来的令,大家都茫然地对视,接着再彼此互相讨论,对黍说出自己的想法。
阿米娅歪头盯着博士,悄悄地对话,不像是求证,更像是提示对方。
黍闭目想了想:“应该是那剧本吧。”
夕从来都不满意年写的剧本,大哥又说里面的角色刚好能被一家人演完,结合情节刚好能满足年和夕的隐藏目的,能知道这么多信息的只有能查看大家访谈档案的博士了。
“谢谢你,”黍诚恳地鞠躬,“也让我知道了我的家人多关心我。”
对方默不作声,看了看远方的太阳。
自己的视线也因此集中到了那个方向。
夕阳最后分享自己的光与热,这天又即将黯淡下来,就如同所有的生命就都有结束的那天,就如同所有的快乐都有结束的那刻,就如同这个世界,注定要没入自己看见的那场大雪。
所有的圆满仅限于当下,到了结尾难免缺憾。
但自己明白了,所度过的时光都是真切的幸福,对此满足下,悲伤就再也不会那么猛烈地袭来吧。
呼——————
南风吹来了淡淡的花香。
这是……
黍朝着南方悠悠走去,追随着清香的指引。
幽淡的冷香中有着温暖的余韵,勾起了清晰的记忆。
自己早该前去这个地方,因为那里有……
菊花满院菊花满院清雅的菊花。
黍站着小花园的喷壶旁一种情感翻涌起来。
“他曾在这里亲手种下……”
温热的两行液体从面颊流过。
这次不是通过他人的作为和话语,而是一个清晰的、存在过的痕迹,却足够简述他的一生。
他曾种下的清雅的花,被其他人接着种下。
花开今仍在。
“他们替你接着种下……”
你到底是走了还是从未离开
“呜……我真的…真的……真的很想你……”
在这一刻才觉得离你这么近。
泪若泉涌声渐低哑。
仿佛世间只有自己一人却又感受得到两个人的温度。
好似醒着又说不上清醒。
如梦似幻。
“所以你看,你还是会哭的嘛。”
一只熟悉的手轻抚自己的头顶,
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自己耳内。
太熟悉了以至于觉得陌生。
哽咽的喉咙想要发出声音却频频失败。
“如果你愿意,这就不是什么梦。”
“你…?……你怎么?……”黍努力将声音挤出。
背后的存在环抱住黍,是熟悉的温暖。
她才能看见,对方手臂上的是博士的制服。
“这么聪明的人除了我还有谁嘛~平时少说点话你就认不出来啦?”
我只是放弃了幻想。
两颗心脏感受得到彼此的跳动,它们分离的太久,如今终于重逢。
“可我……还是不理解…你怎么做到的……?”
黍是多么的焦急,以至于胸中鼓声如雷。
抱住的手臂解开,贴合的心脏再次分离,熟悉的温度消失。
可他很快就走到了自己的面前。
他脱下带着的兜帽,熟悉的面容戴上了掏出的草帽。
“如果常理解释不了的话,就用爱解释吧。”
男人扬起笑脸看向黍,一如既往。
怀彼黍离。
我心无忧。